「風太大了,我真沒聽見。」小紫解釋說。
葉訊不悅地上下看她幾眼,鐵青著臉看她擺弄相機和燈,不耐煩地說:「讓你帶著相機來是拍我們一路尋找鄒開貴的艱難困苦的,不是拍這些風花雪月,差不多得了。」
「拍給我弟弟看,他一輩子沒機會來這裡。」之前她問過巴雲野,能不能拍到銀河,巴雲野說,這個月份銀河要到黎明才升起來。
葉訊笑,「他一個半癱孩子今後能不能站起來都是個問題。」
小紫臉色一沉,只能強忍。
「這次我們找到鄒開貴的希望挺大。」葉訊很有信心地說,「即便找不到,你也要把救援隊執意回去而我哀求他們再找一找卻慘遭拒絕的時刻拍下來。」
「嗯。」小紫木然應許。
「鄒開貴也是死得其所,這幾年他謊報途中開支從我這裡套取好幾萬塊,我也就不計較了。」葉訊雙手插在口袋裡仰望星空,「這回如果能順利找到他的屍體,我們回去後,你把他賬戶中別人給他捐助的餘款理一理,以他的名義捐給那些個貧困兒童或者幫助找孩子的網站,就說是他的遺囑。」
「嗯。」小紫算是看出來了,葉訊這種人貪大財卻不吝小利。她多問了句,「那鄒小文呢?就不找了?」
葉訊挑眉,一副知曉內情高深莫測的樣子,重複一遍鄒小文的名字,又「呵呵」兩聲。
那一刻小紫懷疑,世界上根本沒有鄒小文這個人。再看葉訊,醜陋同時,又多了一分陰謀家的恐怖。
葉訊揉揉鼻尖,「太冷了,回去吧。」
「再等一會兒。」
忽然,不知誰腳下「喀拉」一聲脆響,小紫拿燈一照,只見葉訊腳下的冰面居然裂開,她倒退一步,葉訊大喊:「不要亂動!」她抬眼看看他,忽然抱起三腳架和相機就往回跑。
「喂!」葉訊一把拉住她,他腳下的冰已經破了,同時裂縫以極快的速度向周圍擴散開去,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小紫就是他最後的平衡點,只要她拉一把,他就能借力走到還未完全裂開的冰上。
誰知,小紫猛地甩開他,飛快往岸邊跑去。
「嘩啦」一聲,葉訊沉入冰水裡。
巴雲野正要指使河馬去打熱水,就聽外頭有人大叫什麼掉水裡,警覺地問:「出什麼事了!」河馬跑出去一看,回頭說:「葉訊掉湖裡去了!」
「小紫呢!」
「不知道!」
「媽的!忘了多交代一句湖凍不結實別往上走!」
「巴爺,現在……」
「快救人!」巴雲野跳起來就往外跑。
救援隊的人早一步把繩子背在肩上衝過去,多虧葉訊是個會游泳的,撲騰幾下沒沉下去,繩子一拋過來他就抓得老緊,被拉上凍得相對比較結實的冰面,冷得打抖,索性沒有大礙。
大家合力把他抬到岸上,剛才燒的熱水估計全部會被用來給他回暖。巴雲野麻利地泡好感冒沖劑端過去,路過刁琢身邊,他瞥一眼她的腿,鼻子重重地哼一聲。
「腳這麼快就好了?」
本來就沒崴,巴雲野只當沒聽見。
「臭婊子!!」葉訊的唇色已經發青,但忽然挺屍一樣蹦起來,只撲向人群後面的小紫,雙手扼住她的脖子,好像要盡全力把她當場掐死。
刁琢上前,一手按住小紫,一手將葉訊推出五米開外。
「她推的我!!她是個殺人犯!!」葉訊嘶吼著。
「你才是殺人犯!」小紫情急大喊。
「我現在就殺了你!」
「來呀!我不怕你!」
「你說什麼?!賤人!!」
「都住口!」刁琢爆吼一句,氣勢悍然,「你們帶他把衣服換了!」
譚林和大秦幾個駕著葉訊進到屋內,小紫蹲在地上崩潰地大哭。巴雲野端著一杯感冒沖劑,像端著咖啡似的,跟河馬兩個人一高一矮站在一邊看熱鬧。每次出車走各種線路,都能遇上不同的客人,聽說和參與不同的事,每段旅程時而充滿驚喜,時而充滿驚嚇。不過,所有的忽然都有漫長的伏筆,巴雲野早就見怪不怪。
折騰一個多小時,葉訊徹底緩過來,披著軍大衣,一口一個侮辱性辭彙,連名帶姓臭罵小紫。高原的黑夜,罵人比跳舞更浪費空氣,他罵不過十分鐘,整個人從脹氣的河豚變成干扁的鹹魚,倒在床上吭哧吭哧喘氣,嘴唇青紫,直喊頭疼——想必這次是真頭疼。
陪著他的大秦和譚林等人從叫罵聲中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和小紫之間可能存在的情人關係,又過了一會兒,啟子留下來「照顧」葉訊,其他人來到另一個房間烤火,順便也聽聽小紫的「辯白」。
牆角的干牛糞餅派上用場,火光輕柔,烘得四周暖洋洋的,燃盡的牛糞火灰里埋著幾個土豆,用紀錄片的話來講,這是大自然的饋贈。
小紫眼圈赤紅,臉頰還有皴裂的紅痕,飽經高強度紫外線和乾燥勁風的皮膚經不起眼淚鹹鹹的刺激。
小紫絮絮叨叨的,用手摳著衣角,「什麼慈善?有免費的餡餅嗎?……收他幾件棉襖,就得幫他的官網寫十幾篇水帖。拿他兩千塊錢,就得去他公司底下的公益食堂打一個月下手。還有像我這樣,拿了他設的什麼勵志獎學金的,進公司當儲備幹部。什麼是儲備幹部?——沒工資的實習生。我當了三個月的實習生才進入試用期。其他沒進入試用期的,就當三個月白乾。」
眾人想起剛才葉訊說小紫為了留在公司,主動爬上他的床。而小紫此時想的是,葉訊是如何威逼利誘,讓自己不得不半推半就地屈服。
那天,巴雲野一句話點醒她。怕那隻笑面虎做什麼?大不了在這裡身敗名裂,還能遠走他鄉。難不成一輩子當他的發泄對象?
「鄒開貴跟我們差不多,接受他的『幫助』,都是有條件的。他的人身意外險……賠償金至少兩千萬。受益人全部是葉訊。……要不然,葉訊憑什麼資助他?他是個商人,幹什麼都講交換,怎麼可能吃虧?」小紫學著葉訊的口吻,「你要贊助,可以,先把保險簽了,路費可以給你,保險我也幫你出,但你保險的受益人得是我——他巴不得鄒開貴死!」
「兩千萬,嘖嘖。」巴雲野眼睛都直了,「我要是賺到這些錢,就不跑車了,去大理盤個客棧當老闆娘,再請個人幫我管賬,我再去……」
刁琢重重地清清嗓子,河馬踩她一腳,她才從暴發戶的美夢中醒來。
「鄒開貴如果僅僅是失蹤的話,賠償金不會那麼快下來。按照規定,說不定還得等個兩三年。找到屍體,才能確認死亡。」小紫說,「他不在乎鄒開貴穿越的是無人區還是交戰區,對他來說,生與死,就是能不能得到兩千多萬的問題……」
「放你娘的狗屁!」葉訊破門而入,指著小紫面露凶光,啟子隨後趕到,做出一個「抱歉我沒能拉住他」的無奈表情。刁琢站起來,手一抬、身子一橫,就把葉訊攔下。
「鄒開貴那個老賭棍!你是不知道這幾年我替他還了多少錢!!我一筆一筆記著呢!他不去騎行,就是去賭博!」葉訊知道自己干不過刁琢,在他抬高的手臂後頭大聲說,「我替他賣的保險,受益人不寫我自己,難道寫他?!」
這下好了,愛心企業家、尋女老父親,兩大人設在他倆你一言我一語的叫罵中被撕裂開來,又崩得稀爛。
巴雲野和河馬對視一眼,低聲說:「撕吧,繼續撕。撕到最後誰都爛得一比吊操,正好見證那句話——金無足赤,人無完人。」
小紫見葉訊一臉殺氣,緊咬牙關低著頭。
「葉總,消消氣,吃點東西暖和暖和。」巴雲野拿著木棍在牛糞火灰里扒拉幾下,用火鉗撿倆小土豆出來,鼓著腮幫吹吹氣,丟給葉訊。
葉訊不得不接住,燙得齜牙咧嘴,暫時忘了繼續咒罵小紫。向桉又被逗笑,看一眼巴雲野,悄悄豎起大拇指。
待土豆涼一些,他才又凶起來,指著小紫,「老鄒他是自願的,我沒逼他。你,我也沒逼你。跟我到西藏來,進無人區尋人,你是不是也有條件?五萬塊,你這個臭XX怎麼不提?」
「我是自己用嗎?!還不是為了我弟弟!」小紫眼淚又決堤。
「我不管你他媽是為了誰,向我要錢,我就得巴巴地給,一點好處沒有?」葉訊臉色猙獰。
「你那麼有錢,又是慈善家,難道不應該嗎?」小紫一臉激憤。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他倆吵得越來越大聲,巴雲野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完了,一個勁兒搖頭,插科打諢道:「葉總,我也挺缺錢的,您倒是也贊助我一點?」
葉訊正在氣頭上,轉頭本想噴她,可一見她那張異域風情的美顏,柔和火光中更加迷人,一肚子髒話只能咽下,嘴唇抿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話中有話地暗暗羞辱小紫,「巴爺可別開玩笑,你要是真肯跟我,一個月10萬。」
小紫臉一拉,重重一哼。巴雲野聽了,唇角往上一揚。刁琢瞥她一眼,見她露齣戲謔的笑,就知道她又在打嘴炮。這時,只聽她嘆一口氣,「10萬塊的服務我沒有,10萬塊的東西,我這兒倒有一件。」
大家好奇起來,看看她身上戴的,手錶,沒有,首飾,也沒有,都問她到底是什麼。
她掏出手機,給他們看了幾張星軌與銀河的照片,「我一個客人,無人區,用三十多萬的相機拍的,你們說值不值十萬。」
「值!太值了!」大家都笑,她也跟著笑。刁琢知道她故意轉移話題,免得小紫尷尬,也十分合作地微微一笑,再看她,眼中倒映著火光,好似照片中的星河燦爛。
葉訊心中可能還有氣,偏不吃這套,「這麼說,巴爺現在身價得二十萬?」
巴雲野一聽,原來這事還未翻篇,於是接著問一句:「葉總真是個生意人,什麼都明碼標價,我還第一次知道自己這麼值錢。」
大家都從她的話中聽出深深的諷刺來,互相使個眼色,再次轉移話題。
葉訊吃完兩個土豆,才從河馬口中得知,爐膛里那一塊一塊的不是木頭或者炭,而是牛糞餅,頓時反胃。巴雲野說,「只有純吃草的牛拉的粑粑才能當燃料,別處還吃不上呢。」葉訊仍無法接受,奔到角落一個勁兒嘔吐,又折騰許久。
大家各自回屋,小紫鑽進睡袋裡,似乎還想說什麼。巴雲野覺得小紫也罷,葉訊也罷,跟她都不是一路人,便裝著已經睡熟,小紫只能作罷。
夜深了,溫度越降越低,狂風夾雜著小雪,又給天地鍍上一層銀白。第二天早上,天氣仍是陰沉,沒有藍天的映襯,廣袤的荒原呈現一片焦黃肅殺,方圓百里彷彿毫無生氣。到了中午,天空轉晴,藍天從陰雲中一點一點透出來,遠處的上和周圍的土地忽然又變得十分溫和。
巴雲野帶著救援隊往東南方向走了一陣,終於找到普洱措。「鄒開貴偏離路線,很有可能走到這裡來——這水挺乾淨,化了就能喝。他穿越羌塘那會兒湖是凍住的,但在岸邊取冰塊不是太難。往下走有個盆地,一路下坡,很節省體力。」
大家沿著岸邊行駛,大朵大朵白色的雲與遠處的冰面相接,看上去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湖。前方一具新鮮的動物屍體,巴雲野一開始以為是野驢,近了才發現是只藏馬熊,即西藏棕熊。骨架四散,毛皮上沾滿乾涸的黑色血跡,好像經過激烈的撕扯。她捧起熊的頭顱一看,骨頭上幾個洞,旁邊還不少碎骨。顯然,這熊跟之前那隻小熊一樣,都死於盜獵者的貪婪和無情,死後,又被狼之類的食肉動物啃咬殆盡。
每個人都不禁想,且一直都在想,鄒開貴會在羌塘遇見什麼,是龐大暴躁的野氂牛,還是狡猾兇殘的狼群,又或者是不測的暴雪沙暴?葉訊不再虛偽地發善心,他也不想知道鄒開貴失蹤的前因後果,他只想看到屍體。